January 15,2020 | 最新消息

設計.是一種轉化的工夫

我在唸小學的時候,常常被學校推派去參加全台北市公私立小學美術方面或是自然科學方面的競賽活動。五年級的夏天,我又被班導師推薦去參加腦力激盪競賽的夏令營,回憶起當時的競賽題目,有在十分鐘之內要以直徑4公分的圓圈做發展,畫出各種不同的圖像,但是每一個單位最多只能在十個筆劃之內完成一個圖像,看看誰在十分鐘裡可以畫出最多的圖像;還有一個題目是橡皮筋可以有哪些用途,一樣是十分鐘的發想時間要想出最多的可行方式… 我這一組的小朋友們想出了58種用途,拿到這一題的冠軍。經過一個禮拜的競賽下來,我知道老師們要我們開發腦力的創造與啟發,但說實在的,小學生畢竟還懵懵懂懂,也不確定自己未來的志趣,腦力激盪這四個字僅止於停留在小腦袋瓜裡的一個特別的名詞。

人生就是這麼有趣的一件事,多年後的我,接受藝術與設計教育的洗禮,出國深造繼續唸設計,回國執業繼續搞設計,甚至還在許多校園中教設計,我慢慢體會到這趟人生旅程的路上我所接受到的創意鍛鍊經驗值,其實都是在講同一件事:創意/設計是一種轉化的工夫。

還記得,大學四年級的那一年,舞台設計進階課程開學的第一堂課,老師除了交待這個學期的課程內容及進度外,並且在課堂尾聲出了一道回家作業:請同學們在課餘閒暇時間,找柴可夫斯基的「羅密歐與茱麗葉序曲」反覆聆聽,下次上課必須做書面報告及賞析後的心得分享。回家翻箱倒櫃挖出好久沒聽的古典音樂卡帶,發現只有柴可夫斯基最負盛名的天鵝湖、胡桃鉗及第一號鋼琴協奏曲,這些名曲好像是小學音樂課老師交待一定要聽的東西。唸大學的那個時候,網路沒有現在發達,上網也只能找到文字資料,還沒辦法進步到可以下載整首曲目。我只好跑到唱片行,買了一片正版CD回家,照著老師的話,反覆聆聽。心理邊犯滴咕,明明就是設計課,為什麼要聽古典樂?聽古典樂就算了,為什麼還要寫非關設計的報告?

就這樣,帶著一臉狐疑,我去上了開學後的第二堂設計課,報告交上去了,上台也高談闊論了一堆胡謅瞎掰的心得,這次課堂的尾聲,老師出了第二道功課:透過自己書面及口述的心得報告後,將這首曲子「畫」出來。四開的圖畫紙,可以使用任何媒材表現,但是圖面上不能有任何具象的物體或是符號。我從開始的一臉狐疑到現在變成一臉癡呆,這個作業,老師到底在玩什麼把戲?想考我們的繪圖功力還是探探我們內涵的底?

在紐約唸研究所的時候,有機會跑去上城的哥倫比亞大學建築系旁聽建築設計課,那堂課教授帶大家去電影院看電影,一部丹麥電影—「醫院風雲」,我跟著去看了這部片長達五個小時的片子,心裡還想說這麼好,第一次來旁聽就是出來玩,沒想到片子又驚悚又冗長,有時候又略顯枯燥,運鏡手法與色彩倒是很特別,看到結束教授才又出現,八成跑去偷打盹兒了。我們在下次上課同樣報告了觀後感,互相交換心得,沒想到外國的教授更狠,要我們把看電影的心得感想設計成一個五層樓的集合住宅社區…

羅密歐與茱麗葉序曲曲長二十多分鐘;醫院風雲片長五小時。23歲那一年,序曲聽了五六十遍;26歲那一年,醫院風雲也看了十遍。伴隨耳邊的音樂不斷不斷的repeat,抽象的圖畫完成了;腦海裡重複一次又一次令我深刻的電影畫面,建築模型也擠出來了。羅茱序曲是柴可夫斯基生前未完成的芭蕾舞劇曲目,啟承轉合間豐富的表達出柴氏對於情感的看法。整首曲子抑揚頓挫鮮明,彷彿白居易琵琶行中的形容:「大絃嘈嘈如急雨,小絃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水泉冷澀泉凝絕,凝絕不通聲漸歇…」醫院風雲則是類似日劇白色巨塔一般,劇情圍繞醫生之間的權利鬥爭與職業道德的探討,另外透過靈異事件的發生揭發出院中不為人知的黑幕,從過去、現在到未來,在偌大的醫療建築內,我們驚悚的發現真正需要治療的病痛是人性。

抽象畫作的作業有沒有充分表達出莎翁筆下羅茱在世族對立下的愛恨情仇,我們是否有把聽覺的感官放入在畫當中,曲中浪漫婉約的部分和急促壓迫的部份是否將之視覺化?集合住宅模型的概念是否將人與人之間因為權利鬥爭而產生看似緊密實則疏離的同袍關係表露無遺,比方說空間當中動線上的規劃可以是曲折的、緊鄰的兩條走道卻又通往不同的空間、建築物的棟距可以是曖昧的表達,看似神聖的建物外觀,內部空間的調性或許是另外一種晦暗的隱喻…

我們在生活中,聽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聞到了什麼,摸到了什麼,嚐到了什麼,這一切五感上的感官記憶,豐富了人類的七情六慾。感受,可以用說的去溝通,可以用唱的去頌揚,可以用寫的去傳遞,當然也可以用畫的告訴其他人,你的見解、你的體悟。做設計,就是透過繪畫,透過模型,告訴人們,我們在想什麼,思考的源頭就是心中的感受。

時空跳回我現在的辦公室,公司經營的這七年多來,設計師常常要和屋主溝通設計上的想法,通常設計師都會問屋主對於自己愛屋的夢想,當然,設計師團隊就是打造新家的夢工廠。有的客戶希望家中充滿溫暖,有的客戶要時尚的居家風格,當然也有人要奢華亮麗的氣派,需求端看個人。

話說回來,客戶口中的溫暖到底是甚麼樣的溫暖?所追求的時尚又是甚麼樣子才稱得上時尚?奢華亮麗的氣派度又要如何去達成呢?這些感受性的情狀,是非常抽象而且非絕對客觀的,比方說吧,甚麼叫做溫暖?溫暖在英文字典裡,它是抽象名詞(Abstract Nouns)。抽象名詞的定義即是沒有具體的形態,無法用眼睛去看或用手去觸摸的名詞。既然如此,到底溫暖是甚麼?我們如何「看」到溫暖?或是如何讓人感受到溫暖呢?對溫暖的形容太過籠統,溫暖對於每個人都有著不同的解釋,舉個切身的感官經驗吧:

一月台北的冷空氣裡,讓人穿上了厚實的羽毛夾克,脖子上搭著一條喀什米爾羊毛圍巾,為了躲避凜冽如針刺的細雨,我走進了轉角的辛巴克,點了一杯熱焦糖瑪琪朵,選了一個靠牆角的位置,擁有那約莫三十分鐘的「溫暖」。店裡人潮密集的溫度,溫熱了沾濕的羊毛圍巾觸碰到脖子的溫度;雙手緊握的那杯不需杯套的瑪琪朵,傳送了一股熱流自手掌到胸口。一月台北的冷空氣裡,這,是一種「溫暖」。

設計師向來是一項只有月亮相隨,沒有陽光暈潤的工作,每天三更半夜回到家,
剛爬上樓梯進了家門,客廳早已熄燈,遠遠的射出一道細微光線,是母親打開了房門。今天又忙到這麼晚啊!桌上的菜我再幫你熱一下,飯在電鍋裡溫著呢,趕快吃,碗筷別洗了,吃完了快去睡吧!母親邊重覆著每晚看到我的第一句話,邊進了廚房,這時候我看看牆上的掛鐘,凌晨一點多了,他老人家還爬起來,就為了幫我熱菜。當扒在嘴裡的第一口飯,蒸氣輕拂雙頰的瞬間,我覺得,這個家雖然只有我和我母親相依為命,它,還是好「溫暖」。

做設計的時候,要把生活中許許多多的感受與體驗,融入在建構設計的過程當中,要時時喚起自己的感官經驗,透過感官經驗,反覆去驗證空間的個性與氛圍是否恰如你所設定或是客戶所託付的理想狀態。你的客戶想要你替他營造一個溫暖的居家空間,不是光靠泛黃的燈光、蓬鬆的抱枕、碎花拼貼的壁紙這些看似可以營造出溫暖的材料或設備直接的運用就達成理想目標的。過於直接的表現手法,這樣的設計只會流於表面,一旦像是海上的一層浮油時,它是會讓人作嘔和生膩的。設計需要透過轉化的過程,深入探究人的感受,能觸動感受的因子,它是深層而非表面的,當抓住深層的因子而表現於空間當中時,這個空間才會被賦予鮮活的生命,有了生命才會讓人感動。

餐廳中如何擺設一張全家人共進晚餐的圓桌,深入思考用餐的時候,家人席間座位的距離,怎樣的距離讓大家都能感受到溫暖又不狹侮?牆上過於繁複的壁材裝飾會不會比不上掛上一些家人合照的相片來得更顯溫暖?在父母親和孩子們的房間之間,有著甚麼樣的一種動線關係?在這條動線上如何建構親子之間的互動?一進家門的地方有沒有可以互相留言給家人的小園地?爸爸最心愛的球具和兒子最驕傲的獎杯它們之間有沒有透過設計產生連結關係?許多生活中的感受,因此而豐富了空間,成功的空間當然也能成為感受的推手。

設計絕對不是看看雜誌上的空間照片,直接複製照抄上面的做法,設計絕對不是東湊西湊一些自己喜愛的東西加諸在同一個空間裡,充其量這只能稱得上是裝飾而非設計,它們和設計的不同之處就在於缺少了轉化的過程,少了轉化,就少了感動,少了生命。

每當我面對學生講述設計概論時,我都不準備講義給學生,我認為設計這門學問的精湛與高深便在於它是思想上的啟發,觀念上的傳達,轉化的課題便是像一堂六祖慧能講佛的道場,很多部分只能靠自己透過人生體驗,潛移默化中去了悟開通。現在的我,也變成了當年那些曾經指引過我的老師們,出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作業,訓練學生們如何透過轉化來做設計了。